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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作者訪談】

法伊莎桂妮:「我不是國宅的莎崗。

 


受訪人
法伊莎桂妮Faïza Guène

採訪人繆詠華Miao Yung Hua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

去年法伊莎‧桂妮來台宣傳《明天準會不一樣》法文版之際,曾跟她在法國在台協會與麥田的安排下進行過一場早午餐訪談。將近一年後的今天,拿出當天的錄音重新整理,聽到在Au Bon Pain嘈雜音樂「干擾」之下,法伊莎與我「放肆」的談笑聲,還是不覺莞爾。以下就是當天訪談的內容摘要:

 

繆:怎麼會想到寫《明天準會不一樣》?

 

法伊莎:其實我從沒想過要當作家。有一天瑟剛老師(Boris Seguin要我寫篇關於住宅附近小區的報導,從此以後我就到他指導的電影創作工作坊裡面去跟他學習。瑟剛老師真是個天才,提供了許多讓我們盡情發揮自己語言和文字的途徑,他不會要求學生寫些文謅謅的樣板文章,反而把年輕人最愛用的厘俗語放到課程裡面,讓我們盡情發揮創意。有一天我寫了幾十頁的「東東」,純粹只為了好玩,因為我很喜歡寫寫弄弄。他剛好看到,於是就拿給他在樺榭(Hachette)出版社當編輯的姊姊看,但卻沒跟我說,免得萬一沒成功,我會失望。雖然我從十三歲起就跟在瑟剛老師身邊學習,一直到十七歲,但沒人知道他姊姊在出版社當編輯。他姊看完後打電話給我,我們就先簽了約,然後我才把書寫完。寫作期間,出版社也給我全然的自由去發揮。我認識的人當中沒有律師、建築師、作家,所以我完全無法想像當作家是怎麼回事,我傻傻地就簽了。完全沒想到出書是這麼「不得了」的事。

 

繆:簽約前跟你父母商量過嗎?

 

法伊莎:完全沒有。我剛開始還沒法想像出書是怎麼一回事,等到我真正看到書出來了,實實在在的,我好感動。這畢竟是本書啊!對我來說,我根本不是在寫書,我只是在寫東西而已,跟平常一樣,塗塗寫寫罷了。

 

繆:這本書的主題在於身分認同。身為一個阿裔移民,在妳日常生活中有什麼特別感受嗎?親身經歷?

 

法伊莎:沒,完全沒有。我寫這本書的時候才十七歲,書中主人翁十五歲,而且她的社會經濟情況、種族、還有生活環境跟我的很接近,所以大家就覺得是我的親身經歷,其實完全不然。雖然我也住在市郊的工人新村,其實所有這些國宅裡的生活都差不多,都會有個小雜貨店、都會有些胖大媽,我受到很大啟發。但其實桃瑞雅的家庭就跟我家完全不一樣,我的父母非常開明,家庭生活美滿。我剛開始寫的時候,就對自己說要把自己當成一個十五歲的青少女,順著她的語氣寫下來。比方說,我開始寫的那天是星期一,所以書裡面的第一句話就是「今天是星期一」。我寫作的時候都是順著寫下來,我沒辦法先想到全部架構才下筆。我的腦袋中有大概的架構,但隨著一邊寫,整個架構才開始變得具體。很多讀者告訴我,說我寫的非常真實,就是他們的日常生活。其實我都是虛構的,真的很好玩。

 

繆:完全「虛構」倒也不一定,可能在潛移默化中受到影響……

 

法伊莎:沒錯。所以,應該這麼說:這些故事不是「真的」,但卻是「真實的」。

 

繆:妳曾說過這本書並不是妳的自傳,然而,許多初試啼聲的小說家的作品自傳色彩幾乎都很濃。那麼,妳為什麼沒有寫些個人的親身經歷呢?

 

法伊莎:法國很多作家都稱自己寫的是「小說」,其實寫的都是自己的生活。我認為小說不是這樣的,小說應該是種創作,是發揮想像力。要是我寫自己的故事,就直接寫自傳就好了,不需要躲躲藏藏,其實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書中在影射誰,這就是法式虛偽。

 

繆:書中的小女生桃瑞雅從絕望轉為充滿希望的過程,似乎有點突兀、牽強……

 

法伊莎:我是故意的。我故意安排書中的角色喜歡變來變去,她可能會前一秒鐘還看這個不順眼、看那個不順眼,但接下來,又會自己找理由來解釋,幫這些人事物說話。因為,桃瑞雅是個如假包換的青少年,翻臉比翻書還快,常常會變來變去。

 

繆:妳的意思是說,有可能桃瑞雅的生活突然又變得kif-kif(鬱卒)起來了?因為,對青少年而言,什麼都可能,什麼也都不可能。

 

法伊莎:完全正確。

 

繆:妳在別的訪談中提到,桃瑞雅是因為接受了心理輔導,讓她得以暢所欲言,所以才改變了生活態度。可否解釋一下原因。

 

法伊莎:其實並不一定是因為心理輔導的關係,最主要是因為小女生開始願意表達。通常媒體上只要有關於市郊國宅的青少年報導,就全都是些負面的新聞,全都說他們不好,所以我們那裡的青少年都非常沒有自信心,不敢表達自己。他們非常敏感、脆弱。這些青少年需要別人對他們有信心,他們才會有自信。一旦他們開始說話,就代表他們有了信心,願意敞開心房相信別人。即使是我,從小生長在非常開明的家庭裡,我雖然熱愛寫作,但我也非常沒自信,從來都不會想成為作家。幸虧瑟剛老師相信我,幫助我。我們家家境不好,沒有很多錢可以買書,學校裡的資源不多,老師不太管你。老師都覺得我們那邊的小孩完蛋了,覺得我們會跟自己的老爸一樣也會失業。但是桃瑞雅去找了心理醫生後,把心中的感覺說出來,有布惠露聽她說話,提升了小女生的自信。就跟我一樣,雖然因為出了這本書,讓我有機會到處旅行,增廣見聞,這些都非常難得,但對我來說最珍貴的是,即使我沒出版這本書,瑟剛老師已經給了我自信,讓我把書寫完,我的自信心也因而提升了。

 

繆:那麼可以說瑟剛老師有點像布惠露醫生囉?

 

法伊莎:對,在某種程度上。而且也因為桃瑞雅戀愛了,她變得更有自信。才覺得人生很美好。

 

繆:這本書中提到了許多美國老電影和肥皂劇,為什麼?

 

法伊莎:因為他們沒錢出去玩、出去看電影、去買書,只能在家看電視,而一般電視長片多半是美國老電影和肥皂劇,他們就只能看這些。

 

繆:書中有一句話「電視是窮人的《可蘭經》」……

 

法伊莎:對。比方說我好了,我父母都不識字,我就是看電視學寫和說的。其實我很高興這本書是以平裝書的形式出版,因為這樣可以降低售價,年輕人也比較買得起,大家都可以看。

 

繆:妳如何蒐集寫作資料?每天會在日記中寫下觀察心得?或是先記在腦子裡,等到寫作時就一股腦兒地派上用場?

 

法伊莎:我沒有記日記的習慣。平常看到什麼、想到什麼有意思的,我的確會寫下來,什麼都寫,哪怕是一個文字遊戲、一句好玩的話。比方說我看到一位老先生,就會幻想一堆他的故事,但都非常沒條理,拉哩拉雜的。等到我真正寫的時候,如果有用到,就會派上,沒用到就算了。

 

繆:關於小說語言方面。用倒裝俗語和厘俗語的原因?是故事背景(巴黎市郊)的緣故嗎?還是很自然地就以日常生活用語表現出來了?

 

法伊莎:自然而然地就這麼寫了。而且首先就因為年齡層的關係,女主角是十五歲的小女生,所以要用適合她身分年齡的寫法,因為青少年習慣這麼說。世界各地的年輕人都有他們自己的用語。其實書就是時間的軌跡,代表著一個時代。事實上,從我於2002寫到現在,語言又演變了許多。如果我今天才寫這本書的話,裡面很多用法又會不同了。

 

繆:媒體稱妳為「國宅的莎崗」,妳覺得如何?

 

法伊莎:許多人稱我為「國宅的莎崗」,因為我跟莎崗一樣都是十八歲便出版了第一部小說。但是我並不認為如此,我不是國宅的莎崗,那真的太過了。我不想被稱為來自市郊,原本生活很糟糕,後來就「發了」的阿拉伯女孩,因為我並不覺得自己過得不好。

 

繆:那麼妳覺得自己像「市郊平民文化大使」嗎?宣揚了他們日常的喜怒哀樂,生活雖平凡卻不失樂觀的態度?

 

法伊莎:我不接受這種稱呼。有太多人想幫市郊說話,想當所謂的他們的文化大使,但是市郊跟任何地方一樣,文化都太多樣了,任何人都不可能一個人就可以代表所有這些多樣性。自以為可以代表別人發言,就是缺乏對別人的尊重。

 

繆:當初有無設定本書的讀者群?

 

法伊莎:沒,所有的人都可以看。剛開頭我也以為只有年輕人才會看,後來各個不同年齡層的讀者紛紛對我說,這本書打動了他們。尤其是書中提到的人的價值最令他們感動,一本書中所傳達出的人的價值也是非常重要的。

 

繆:妳跟台灣的年輕人交談過(高雄法語中心和淡江大學的學生),感覺如何?對台灣年輕人的看法?

 

法伊莎:很有活力,香港的年輕人相對較為功利,有點像生活在《楚門的世界》裡的人物,香港的一切都很商業化,大陸(廣東)的稍微好些。台灣的年輕人很自然、自發性很強,非常好奇,在我與他們面對面的接觸中,他們提出了好多問題,政治、經濟、針對這本書、我為什麼當作家,什麼都問。我對台灣的印象非常好。台灣人很重視人的價值。我們生活在一個極重視物質、功利的世界,只知道賺錢、工作,但卻忘了最重要的價值。所以我才會寫書,希望透過書來傳達。

 

繆:這麼年輕就當上作家,有何感覺?從《明天準會不一樣》出書造成轟動以來,妳的生活有什麼改變嗎?

 

法伊莎:沒什麼改變。我還是跟我爸媽住,我還是住在國宅裡面。其實這樣很好。這樣我們那區的年輕人才不會覺得我成了作家就變了,就有什麼特別。我或許給了他們希望。他們會想:她可以,我也可以。雖然不一定都是在寫作方面,但人人都有可能實現希望。我不喜歡稍微有點「成就」就離開,這樣有點像拋棄了他們。我不認為寫作就是我的終生職志,我並沒把寫作當成我生活中唯一的重心,我的生活重心是我的家庭,我的生活裡面還有許多除了寫作以外的事情。因為要不然的話,寫完第一本書後,我會有很大壓力,很擔心寫不出第二本來。我不像很多人得失心很重。對我來說,沒有就算了,反正曾經有過這段美好的回憶,這樣就夠了。這樣一來,心態反而會比較開放。

 

 

 

【譯者序】

雖然法伊莎不認為桃瑞雅就是她的化身,但我畢竟還是在法伊莎身上看到了桃瑞雅的影子,或說在桃瑞雅身上嗅到了法伊莎的味道。我最欣賞法伊莎的倒不是她的敏感、自然、慧、幽默、不矯揉做作、辯才無礙、直言不諱,而是她的不自以為是、不因自己的「成就」而迷失,欣賞她的「我不是國宅的莎崗」,欣賞法伊莎就是法伊莎,欣賞法伊莎還是法伊莎。

 

毫無疑問,本書最大特點就是法伊莎自成一格的文筆──融合了倒裝俗字verlan(例如:femme女人寫成meuf)和阿拉伯語的流暢風格,可說是法式火星文,但也是年輕人最慣用與愛用的語言。就連書名也玩了個厘俗語的文字遊戲。而書名正是本書的最佳寫照。原本凡事不順遂的少女桃瑞雅的口頭禪是「明天還是會一樣」(Kif-Kif demain),最後凡事變得比較順利時,她也將口頭禪改成了「明天準會不一樣」(Kiffe-Kiffe demain)Kif原為阿拉伯厘語,Kif-Kif表示「差不多」、「半斤八兩」;而Kiffer則是個法文俗語,原意為「很喜歡」、「高興」的意思,於是Kiffe-Kiffe就成了「很好」、「好不一樣」。作者藉由這兩個字的轉換,除了表現出自己生活上的改變外(從「都一樣」變得「不一樣」),也顯示出了自己的身分認同的演變(從「阿拉伯」到「法國」)。

 

雖然本書不是本結構嚴謹、措詞遣字優美的文學鉅作,但書中所突顯的人的價值就是本書最可貴之處。畢竟………再怎麼說,明天「潘朵拉的盒子」就會打開!「明天準會不一樣」!這是本歌頌「希望」的小說!

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2007年法依莎受邀來台與法語系學生交流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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